本文为小说酒馆系列篇，选自村上龙小说集《永远不要说你老了》，原题为《黑色推销员》。
▲小说改编影视《55岁开始的HelloLife（55歳からのハローライフ）》剧照
01
做梦日期：二〇一二年二月二日（周四）。继续做上周的川崎自来水工程。
步下夜间的山路。道路非常狭窄，走路必须注意脚底下。从周围的黑暗中，发出不知是鸟或昆虫、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。两侧都是树林，树木稠密。我漫无目的地行走。不久之后，道路向右弯，前方出现光亮。似乎是河滩，好像有人群。我诧异地心想：这么晚了，他们在做什么呢？我好像目击到了什么。人群察觉到我，个个手持棍棒或柴刀，朝我追了过来。我吓得动弹不得。（至今做过几次一样的梦。不祥的梦。但愿不会发生不好的事。）
02
因藤在川崎市内的住宅区，手持人称闪烁灯的引导灯，站在单向通行的出入口，引导车辆。那里正在进行自来水管的更换工程。去年大地震之后，各地的行*机关一起作业。地震时，老旧的自来水管破裂，陆续出现断水的地区，抱怨蜂拥而至。行*机关好像疲于应对。早上八点半，因为是住宅区，所以交通量小。因藤全身像冻僵一样，腰和左胸一带疼痛。他担心是心脏不好，但是妻子说，应该是肋间神经痛。
今天早上因藤做了噩梦，伴随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的预感醒来。他搭乘东武东上线的第一班电车，先后在池袋、武藏小杉转乘电车，前往被派遣到的建筑公司，和工人们一起搭乘面包车，前往工地现场。在冷清的住宅区引导交通很简单，但是站着的时间长，所以寒气渗透了全身。
阳光若是照在身上，身体就会渐渐暖和起来，腰痛也会减轻。因藤喜欢这个时光。虽然工作本身辛苦，但是切身感觉到自己在工作。工地主任拿着热咖啡来给他。主任名叫久保山，才三十六七岁，待他非常和善。
“因藤先生，你认识那个男人吗？”久保山说道。
确实有一个男人站在马路上，看着这边。
“哎呀，距离太远，我看不太清楚，但我在这一带没有认识的人。”
因藤眺望那个男人许久之后，如此答道。
男人戴着黑色帽子，身穿长及膝下的黑色长大衣，身高一般，但是看起来有点肥胖。他大概是发现了久保山和因藤看着自己，随即别开视线，缓缓地远离工地。
“原来如此。我以为他在看你。哎呀，我一开始以为是这一带的居民要来抱怨噪声呢。但是他什么话也没说，只是看着我们工作，又没有干扰我们，我就假装没看见了。我之所以问你认不认识他，是因为年轻小伙子说他好像在看你。”
久保山笑着如此说道，又回了工地。
因藤总是觉得，久保山是个好人。毕业于知名大学的工学院，但是想在工地现场累积经验，于是任职于员工数十人的小建筑公司。这是一家主要承揽行*机关工程的小公司，很少四年制大学毕业的人来应聘，何况又是知名大学，所以他马上被委派至工地现场。而且他认真念书，考取了一级管线工程施工管理技师的证照。
大部分的工人都比久保山年长，然而，他身为主任受到众人信赖，人人都喜爱他。他虽然对工作严格，但是个性稳重，不会作威作福，而且彬彬有礼。对于因藤而言，最受不了的倒不是寒冷或酷热，而是被比自己年轻的人斥责怒骂。久保山完全不会做出那种事。交通引导员这份工作虽然常令因藤感到体力吃紧，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差。
因为是承揽工作的小公司，所以经常以勉强刚好的人数工作。若不互助合作，工作就进展不了，而且大家中午一定会一起吃便当、聊天。麻烦的反倒是订货的行*机关，以及原包装商。他们的人时不时会身穿没有半点污迹的工作服、系着领带，来巡视工地。他们好像认为自己身为管理者，必须指导些什么，所以会提醒无关紧要的事，或者严厉斥责。
因藤挥舞着引导灯，让老妇人开的红色轻型汽车停下，等待前方三十米的同事的信号，再让她驱车前进。他看见轻型汽车驶去的地方，又站着刚才那个一身黑衣的男人。
一身黑衣的男人好像某人。但是距离遥远，而且他戴着的针织帽压得很低，所以看不见长相。因此，他并非像谁，而是令因藤联想到西方的恶魔、手持大镰刀的死神，或者幽灵之类不祥的东西。说话回来，黑色大衣、黑色帽子这种打扮，和幽静的住宅区格格不人。因藤在担任交通引导员之后才知道，都市的住宅区基于条例，禁止高层公寓、商业大楼、店铺和工厂进驻，所以外人自然显眼。
居民基本上开车，所以走路的人不多。除此之外，顶多是快递员，外送比萨、寿司和荞麦面等的店员，以及登门拜访的销售员、传教者，居民大致上都带着幼童或牵着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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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身黑衣的男人或许是觉得站在同一个地方很显眼，而且会遭人起疑，所以在工地现场的周围徘徊，一会儿身体靠在行道树上，一会儿靠在附近人家的门柱上。
因藤不再将注意力放在黑衣男人身上，因为到了中午，交通量稍微增加了。在单向通行的马路上引导车辆，站在两边停止线的引导员互相合作很重要。最近，也有许多年轻小伙子不认真地接受培训，派遣的保安公司几乎不会录用那种人。此外，公司会配置老手到高速公路和交通信号灯复杂的工地，而新人则是先从住宅区这种引导上相对简单的地方开始。
必须算准时间点，对站在另一边停止线的同事和车辆，动作利落地使用内藏LED（发光二极管的简称）的闪烁灯才行。瞬间的犹豫经常会引发混乱。因藤的工作是确认车辆减速、停止，然后向同事发送“可以通过”的信号。工作内容单调，但是一个失神，注意力不集中，经常也会造成车祸。培训中反复教导的是，要以坚决的态度，要求车辆减速和停止，获得协助的情况下，要行礼表示敬意。
03
“喂，你是因藤吧？你是因藤茂雄，对吧？”
午餐时，忽然有人对他说话，因藤回头一看，那个一身黑衣的男人正看着他。男人将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，弓身站着，眼睛直盯着他。男人身上发出诡异的臭味，像是女用香水般香甜而刺鼻的臭味。
“那是便利商店的便当吗？看起来很好吃。”
男人看到因藤手中的便当，笑着说道。因藤想起了《黑色推销员》（笑ゥせぇるすまん）。看到一身黑衣的男人时，因藤有了不祥的感觉，觉得他好像某人。原来他有点像漫画的主角。
虽然主角头戴礼帽，一身黑衣的男人头戴针织帽，但是像的不是外形，而是感觉。男人身上有一股像是会带来霉运或不幸的讨厌气场。
他为何知道我的名字呢？因藤看了一眼胸前的名牌。上头以手写体写着全名。但是，两人之间的距离没有近到能够看清名牌上的字。因藤坐在人行道边上吃便当，男人站在他身后，灰黑色的针织帽被压得很低，脖子上围着一样颜色的围脖，所以看不清楚他的长相。
公司会到便利商店，一起给工人买午餐。因藤是保安公司派遣的人，所以一毛不少地自己支付餐费。今天是四百九十日元的牛绞肉便当，除了自己带便当的人之外，基本上所有人都吃一样的食物，饮料是放在面包车上的热茶。依工地而定，引导员有时候也会一面继续工作，一面以饭团解决午餐。因为无法移动工程车辆，或者无法解除单向通行的情况下，不能停止引导交通。
因藤一面心想眼前的情况真诡异啊，一面吃便当。他和一身黑衣的男人之间，隔着人行道的护栏。或许是因为身穿长下摆的大衣，男人无法跨越护栏，依旧站在因藤背后。因藤虽然好奇他是谁，但是没空理他。总之，引导员必须快点用完餐。
04
“因藤，是我啊，你不记得了吧？”
一身黑衣的男人将上半身靠近因藤，拉下围脖，如此说道。
男人拉下围脖之后，出现了一张同辈的疲惫脸庞。因藤满口牛绞肉便当的饭，问：“不好意思，请问你是哪位？”
“你不记得了吧？我是福田啊。初中时，我们同班。我是转学生，而且只在鸟栖待了半年，所以也难怪你不记得我了。”
福田？因藤还是不记得。然而，为什么他会知道因藤的事呢？因藤头戴安全帽，而且两人之间有一小段距离。
“那个啊。”
自称福田的男人，指着因藤背在肩上的膳魔师运动保温瓶。那是真空隔热型的不锈钢制水壶，容量为一升，里面装了PARADISO这种意大利产的气泡矿泉水。PARADISO比OREZZA等略为便宜，碳酸也不怎么强。想让心情平静时，因藤会小口小口地喝。包覆运动保温瓶的袋子是鲜艳的红色，确实很显眼，但尽管如此，为什么男人会知道那是水壶呢？
“你在鸟栖东中学，也老是背着水壶，不是吗？”
因藤听到鸟栖东中学，一股怀念之情忽然涌上心头。这个男人肯定是初中同学没错。否则，他不可能知道那所学校的名字。福田？他是自卫队干部的儿子，擅长数学的福田贞夫吗？
“是啊。你都叫我阿贞。”
福田曾说他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，一再转学。可是，因藤觉得自己跟他并不怎么亲近。
“我刚转学，没有朋友的时候，你对我很好。”
因藤记得昵称为“阿贞”的转学生。不久之后，下午的工作开始了。因藤说：“真高兴见到你。”他正要离去时，福田问：“你明天也会在这里吗？”因藤回答：“明天要移动两百米左右，但是在同一个小镇内。”福田指着马路的另一边，说：“我明天再来，我家在那后面。”两人交换手机号码后，道别了。
05
做梦日期：二〇一二年二月三日（周五）。继续做上周的川崎自来水工程。在工地遇见了同学。
狗的前脚似乎扎着一根大刺。不是从旁边刺进，而是像支柱似的，沿着骨头刺进肉的内部，而且刺在下方凸出来。人们叽叽喳喳地说：“好可怜。”我一看，那不是刺，而是前端锐利、像细木棒一样的东西。我一面支撑狗的身体，一面轻轻地触摸它的脚，慢慢地替它拔出木棒。意外顺利地拔出了。狗没有看我，朝看似饲主的女性跑了过去。（好久没梦到狗。或许是在工地受寒，腰痛强烈了。我得设法努力才行。）
06
因藤忍着腰痛，搭乘第一班电车。喉咙也觉得不舒服，他站在车站的月台上，确认一旁没人，将痰吐在面纸里包了起来。早上喉咙的情况总是不好。年轻时，他不会这么在意痰。小时候，看到喉咙发出“哗啊——”一声吐痰的大人，他会感到不悦，总觉得那是一种旁若无人的象征。因此，因藤在吐痰时，会顾及周围的人。
昨晚，因藤难得在睡前想喝酒。他平常几乎都不喝，偶尔吃晚餐时，小酌一瓶罐装啤酒而已。但是昨天不知道为什么，想喝烈酒。他拿出早已落上灰尘的三得利角瓶，掺了PARADISO喝，从壁橱内的手工自制书柜拿出《黑色推销员》，看了几篇。
酒醉之际，因藤想起了许多关于福田的事。他们曾一起去看学校禁止的电影，替彼此向对方喜欢的女生告白，因藤还经常让福田从自己随身携带的水壶喝脊振山的涌泉。自己为什么无法立刻想起他呢？说不定是因为不想让曾是同学的男人，看见在当交通引导员的自己。
07
因藤抵达工地后，一面挥舞引导灯，疏导车辆，一面寻找福田的身影。然而，福田迟迟没有出现。
福田到了十一点也没现身。因藤心想：“他大概是昨天来到工地，知道自己无法在午餐前交谈吧。所以，他说不定打算配合午休时间，来见自己。”今天工作的地方距离昨天的工地将近两百米，但并非找不到的地方。而且福田说，他住在这附近。
午餐时，因藤在稍微远离其他工人的地方，打开便当，坐在岔路的一棵樱花树树根上。正好位于丁字路的交会点，他能够清楚地环顾四周。今天是便利商店的鲑鱼便当，因为工作的关系，用餐时间不到十五分钟。然而，不能因为只有十五分钟，而狼吞虎咽地猛扒饭。
从前尚未习惯时，因藤吃过好几次苦头。在数百人作业的高速公路工程等地，会准备简单的流动厕所，但是在铺设自来水管或通信电缆等小规模的工地，必须在作业前先解决内急。离开公司时自不待言，顺道前往加油站、便利商店等，一定要先去上厕所。在交通量大的地方感到尿意或便意，简直身陷地狱，痛苦不堪。因藤甚至有一阵子包尿布，但是事后处理很麻烦，所以如今没有那么做了。如果附近有没人看到的地方，小便就能设法解决，但是大便可就不行了。
因藤先从运动保温瓶喝一点PARADISO，做了一个深呼吸，让心情平静下来，然后慢慢地吃便当。他细嚼慢咽，极力避免喝饮料。汗如雨下的夏天不喝饮料反而危险，他会喝动元素（Aquarius）等能够补充盐分的运动饮料，而不喝水。他一面吃鲑鱼便当，一面在腰部贴上新的暖暖包。今天腰不知道撑不撑得住。吃了镇痛消炎药，疼痛稍减了。
即使午餐时间结束，福田还是没有现身。随着时间流逝，因藤发现自己满心期待着福田出现。他想告诉福田“我清楚记得你哟”。他的目光注意着四周，持续挥舞引导灯。
下午四点时，福田终于出现在丁字路的转角。
福田一面挥手，一面朝因藤走过来。但是，他的走路方式很奇怪——他拖着一条腿。难道是受伤了吗？还是腰不舒服呢？因藤腰痛得厉害时，也会变成类似的走路方式。因为体重直接落在腰部，就会引发一阵剧痛，所以不可避免地拖着一条腿。
福田身穿黑色大衣，头戴针织帽，一身跟昨天一样的打扮。但是因藤并不觉得不自然，自己也只有穿了一件外套。
“嗨。”
福田来到附近，出声向因藤打招呼。倾斜的阳光照在福田脸上。他的脸色依旧不佳，肌肤没有光泽，颜色黑得不健康。他开始不停地咳嗽了好一阵子，包含久保山在内，工人们往这边看过来。因藤一问：“你没事吧？”福田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，摇了摇头，说：“你别理我，继续工作。”边说着，边将右手掌对着他。
“因藤，有水吗？”
福田拖着脚靠近因藤身旁，一脸痛苦的表情问道。一阵强烈的臭味飘了过来，跟昨天一样类似女用香水的臭味，恐怕会破坏嗅觉。
“喏，喝吧。”
因藤打开装了PARADISO的运动保温瓶的瓶盖，递给福田。但是，福田拿在手中，迟迟没有就口，问：“我真的可以喝吗？他好像在迟疑，方不方便将保温瓶直接就口喝。因藤说：“喝就是了。”福田露出了僵硬的笑容，说：“不好意思。”他笑的时候，因藤霎时看见了他口内，上下各缺了一颗门牙，大吃一惊。
“我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水。跟当时一样。”
福田开心地笑了。
08
工作结束之后，福田说想让因藤看一看他家，所以因藤拜托久保山，给他五分钟的时间。从工地稍微爬上坡道处，有一座围着红砖围墙的豪宅，福田在那里停下脚步，说：“就是这里，你没时间进去一下吧？”随后，又剧烈地咳个不停。因藤说：“我得搭面包车跟大家一起回去。”福田露出落寞的表情，点了个头，说：“那就没办法了。”
福田蹲在大门旁的车库前面。那是一个大车库，停放两辆大型轿车绰绰有余，若是轻型汽车，应该停得下三辆。淡蓝色的电动铁卷门关着，毫无脏污。大门是具有暗淡光泽的锻铁制，高度超过两米。红砖围墙内，耸立着有大阳台的三层楼建筑物。因藤抬头仰望，惊呼：“好气派的房子。”福田又不停地咳嗽，说：“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因藤打算等福田进入家里之后再回工地，但是全身散发强烈臭味的同学却迟迟不肯开门。
“我要回工地了，你进去吧。”
其他工人正在工地善后，因藤必须快点回去。但是，福田说：“不，我目送你走。”他又迈开脚步。这时，低调地安装在门柱旁的小金属门牌映人眼帘。门牌上以罗马拼音写着“SAWA”（佐和），并非福田（HUKUDA）。福田发现因藤在看门牌，苦笑道：“就是那么一回事。”他说：“其实，这里是我妻子的亲戚家，那个亲戚的老公外派国外，所以暂时借住。”
因藤点头道：“原来是这样啊。”他想要回工地时，一名牵着狗的妇人走在路上，朝这边而来。福田察觉到她，牵起因藤的手，赶紧离开大门，移动到马路的另一边。牵着狗的妇人看了身在马路另一边的两人一眼，皱起眉头，直接在安装于门柱上的电动锁开关盒处输人密码，打开挂着“SAWA”这个门牌的家门，进入其中。
“她是帮佣，我们不对眼。真是伤脑筋。”福田面露苦笑说道。
因藤心想，这里不是福田家。但是，因藤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口，只说了“那我走啰”，朝工地迈开脚步。
“你明天也会来这一带吧？”福田问道。
因藤回答：“明天要去另一个工地，不会来这里。”“是喔。”福田低下了头，又不停地咳嗽，以几乎听不见的音量说：“有事的话，我会打电话给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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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字丨节选自《永远不要说你老了》，[日]村上龙著，张智渊译，楚尘文化
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，年5月
图片丨网络以及《55岁开始的HelloLife55歳からのハローライフ》剧照
编辑
杨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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